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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秋天,在蒙特利尔街角的咖啡厅,一位魁北克姑娘感兴勃勃地对我讲起了魁北克最近的“变天”——保琳·马华(pauline marois)领导魁人党赢得选举,组成少数党政府上台执政了。
姑娘是魁北克法裔(québécois,中文又称“魁瓜”),一水儿地道的魁北克法语,她精通但似乎不屑于讲英文。受其家人影响,她当然支持魁北克独立,树立属于魁北克人自己的国家。魁人党的宗旨和目标,就是实现魁北克的主权独立。马华上台执政的消息,让她的眼里,闪烁着独立成功的希望。
我再次遇到她,是在蒙特利尔大学里的集会上。刚刚“登基”的马华省长,在学校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我从没见过狂热的政治集会,而那次,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我记得,那明亮的灯光,照在“魁瓜”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在他们眼中,仿佛这片“被奴役”的土地,又将迎来独立的曙光。我也看到姑娘那张俊俏的面孔。她和参加集会的其他人一样,高举下手机,激动地挥舞着双手,为马华的每一段演讲而喝彩,沉浸在一种“王师北定中原日”般的幸福中。
魁人党领袖保琳·马华(pauline marois)。“自由魁北克万岁”
魁北克问题,堪称加拿大最头痛的政治问题。作为加拿大联邦的第二大省份,魁北克省却一直谋求独立,想要“分裂国家”。在加拿大各省的省议会大楼的楼顶上,全都悬挂加拿大国旗,唯有魁省的议会大楼,只挂省旗。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呢?魁北克为什么要谋求独立呢?
这还要从英裔和法裔移民的历史恩怨说起。在十六世纪,法国探险家发现了魁北克,此后法国在此殖民。1763年,法国在与英国的全球争霸战争中失败,将魁北克地区割让给英国统治。英国把沿圣劳伦斯河的区域命名为魁北克省。魁北克的法裔居民,也就“遗民泪尽胡尘里”了。毕竟当家的不是亲妈而是后妈,你懂的。
英裔与法裔之间长时间的地位不平等,导致占魁北克居民多数的法裔居民的不满。在魁北克,人口数量居少数的英裔,却长时间处于政治、经济、社会地位的顶层,人口占绝对多数的法裔却屈居中下层。在法裔居民看来,魁省的政治经济权力,掌握在英裔手中,法语的地位,也没有得到英裔很好的尊重。1960年代的寂静革命,使得法裔族群政治、经济、社会意识觉醒。在一系列社会变革的过程中,魁北克人的心理认可也发生变化,逐渐从“法裔加拿大人”转变到“魁北克人”。
历史积怨加上现实好处的冲突,再加上法国总统戴高乐《自由魁北克万岁》演讲的刺激,魁独气势高涨。1968年,主张“魁独”的魁北克人党成立,在杰出的魁北克政治家瑞内·勒维克(rene levesque)的领导下,于1976年赢得魁省议会选举,得以在魁省执政。1977年,“101法案”得以通过,英语在魁北克的官方地位被废除,法语成为魁北克的唯一官方语言。魁省的语言法规定,在政府、公立部门以及大中型企业,都必需采用法语。在从业场所中,雇员间只能用法语交流,不得采用英语或其他语言,否则违法。此外,魁北克省还设置了专门的语言警察进行执法。这在世界范围内,也算是一道别致的风景了。
魁省政府,在魁人党两次上台执政期间,先后在1980年和1995年发动“魁独”公投,但分别以百分之四十及百分之四十九点四的得票率失败。其中,1995年的公投,尤为惊险。
加拿大地图。
“95公投”与《清晰法案》
魁北克历史上最接近独立的一次,应属1995年的“魁独”公投。最终此次公投以百分之四十九点四惜败,令多个“魁独”的支持者,扼腕叹息,含泪认输。除了抱怨,也没办法,他们只能平静地接受民主程序的结果。
气急败坏的魁独领导人,抱怨此次“魁独大业”之所以失利,是金钱政治和种族投票(ethic vote)捣的鬼。此言一出,反而招致强烈批评,还被炮轰为种族主义思想。也有“魁瓜”指责美国施加压力。美帝和加拿大打得一片火热,一起扛过枪,国境线不设防,这么多年的“好基友”,美帝是经得住考验的。在大是大非面前,当然是旗帜鲜明、角度坚定,反对魁独。美帝威胁,如果魁北克独立,那么,魁北克加入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和世贸组织,需要重新谈判。这无疑踩到了魁北克经济问题的痛脚,震慑了一点支持魁独的选民。魁独的支持者,只能在暗地里问候美帝,捎带上其时担任总统的克林顿。
可是抱怨归抱怨,生活还将继续。魁北克人没闹出“武斗”,而是接受公投的结果。
1995年公投,使加拿大联邦高度紧张。联邦政府也下手从法律层面,加强了对魁独的限制。
1996年加拿大各级政府关系事务部长狄安,递交三个问题给加拿大最高法院,以厘清最高法院魁独案裁决的宪法性争议:
依照加拿大的宪法,魁北克省议会、立法机关或政府能不能单方面使魁北克脱离加拿大独立
国际法是否赋予魁北克省议会、立法机关或政府单方面使魁北克脱离加拿大的权利对此,国际法上的自决权有没有赋予魁北克省议会、立法机关或政府单方面使魁北克脱离加拿大的权能
如国内法与国际法在魁北克省议会、立法机关或政府是否有单方面使魁北克脱离加拿大独立的权利上有冲突,加拿大应以何者优先
加拿大联邦最高法院在1998年做出裁决,认定一个省无权单方面脱离联邦,无论联邦宪法还是国际法,都不允许魁北克单方面脱离。最高法院的结论为,依据国际法与加拿大法律,魁北克无权单方面独立。然而,如果魁北克人表达出清楚的独立意愿,加拿大联邦政府,将必需与魁省政府进行协商。
为了比较有效执行最高法院的判决,联邦国会于2000年通过了《清晰法案》,在此法案下,一个省要独立公投,首先,必需要在字面上清晰表明独立意图,不能用含糊文案表述,降低人民对其独立后果的认知;“独立公投”的通过,赞成票简单多数是不够的,必需要绝对多数。文案是否清晰、赞成票是否占绝对多数,也就是涉及法律解释的问题,只有国会有权决策。即使上述两个条件都具备,还必需在由联邦政府和全部省份都参加的谈判中取得三分之二多数同意,方可独立。
这堪称加拿大和平版本的《反分裂国家法》。在事实上,对魁省的“独立公投”做了重重限制,但是在理论上,魁省达到上述这些条件,依然有独立的可能。
马失前蹄
我去蒙特利尔市中心的一家裁缝店里做衣服,一位和蔼的老裁缝,闲聊中主动问起了我对魁独的看法。老先生是英裔居民,但是他没有在过去魁独的浪潮中,选择离开蒙特利尔。他说,他要留在这里,万一魁北克又要搞公投,他一定会投下自己庄重的一票,阻止魁独的图谋。
老先生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1980年和1995年的公投,他悉数参与,见证了历史。年秋季,魁省“变天”,马华领导的魁人党,成了少数党政府。随着魁人党政府的上台,魁省的统独局势骤然紧张起来。马华政府是否会像她的前任魁人党省长一样,继续谋求独立公投?这不禁引发各方的高度关注。在老裁缝等反魁独的选民眼里,局势显得紧张起来。
马华上任后,首先强化了维护法语地位的语言法案与执法。马华政府将语言法法规下推到二十五人至四十九人的小公司中,而且驻在魁省境内的军人也不准将子弟送到英语学校学习。甚至在英语人口低于百分之五十的城镇与社区,取消英法双语,将法语作为唯一官方语言。这些语言政策在加拿大广受诟病,也引发魁省商界的厌恶。
马华强化法语的独尊地位,可谓为后续“大动作”造势。如果马华树立了多数党政府,走向新一次的公投,也只是时间问题。
其实,在年9月的省选中,魁人党以微弱特点领先自由党,组成了少数党政府,有注意者就认为,这并不表明选民支持其“魁独”的主张,不过是厌倦了执政近十年且丑闻不断的自由党而已。但魁人党上台执政后并没有放弃其独立主张,只是因为它没有在议会赢得多数席位,所以一时还无力推动全省公投。不过,执政一年半来,魁人党政府在马华的推动下,还是“一意孤行”,为走向独立,做足准备。
为壮声势,马华邀请魁北克法语传媒大亨贝拉多(peladeau)加盟。此君甫一亮相,就高调宣布,他之所以加入魁人党,就是因为“他想要魁北克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此言一出,激起千层浪,此后的民意调查显示,魁人党的支持率随之每况愈下,被自由党迅速反超,明显是弄巧成拙。
多数法裔魁北克人,对再次举行独立公投,实则毫无有趣,颇为厌倦。魁独对蒙特利尔乃至魁省的经济负面影响力,也导致魁省的经济快速发展水平落后于安大概省。选民们依然认为,只要马华觉得时机成熟,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推动公投。毕竟,争取主权独立是魁人党的宗旨,一旦大功告成,马华将在魁北克名垂青史。诱惑太大,马华是不太容易放弃的。
在年4月的魁省议会选举中,马华想赢得议会多数席位,继而成为多数党政府,为“魁独大业”做准备。但是,省选的结果令人大跌眼镜,这不仅因为魁人党本次在省议会选举中,以四十席的较大差距落败,而且马华本人的议席都未能保住,无法再继续担任魁人党领袖。于是她当夜即宣布引咎辞职。此次“马失前蹄”,可谓是“no zuo no die,why you try(不做就不会死,你这又是何苦)”的生动范例。
马华省长黯然下台,使近期可能的第三次魁独公投,化为泡影。全部担心魁北克分裂的人都大松一口气。本次魁省选举结果出来后,加拿大总理史蒂芬·哈珀(stephen harper)发表声明,称本届魁北克省选举结果反映魁北克人拒绝独立公投,要求政府集中精力在就业和经济上。
“魁独”此次失利,当然和魁北克人的“觉醒”有关。近三四十年来,出于对“魁独”的担忧,原先在魁省的英裔金融家、公司家及大量居民移出魁省,这造成了魁省人才流失、经济失血,金融业、制造业成长动力衰退,就业不足,反而被多伦多所“逆袭”。多数魁北克人都认知到,如果魁北克脱离加拿大联邦,它的损失将是巨大的,比如多民族凝聚的蒙特利尔,可能会要求脱离魁北克,这是魁北克人难以承受的。更为直接的是,如果脱离联邦,魁北克将失去每年从联邦获得的一百六十多亿加元的倾斜性补贴,这占到魁省预算的百分之二十强。离开这笔资金,魁省引以为荣的社会福利体制,恐怕将遭遇预算困难。所以,在经济现实之下,“魁独”的激情已然在消散。
魁人党领袖保琳·马华(pauline marois)。c'est la vie
今年春天,我在蒙特利尔老港,再次遇到那位姑娘。老港坐落在圣劳伦斯河畔,风景如画,复古风格的建筑鳞次栉比,为游客必去的景点。附近的政府办公大楼,魁省的省旗迎风飘扬,而加拿大联邦的枫叶旗,却难觅踪迹。
她从设计学院毕业了,即将去法国旅行。聊到最近魁人党黯然下台这个话题,女孩只不过耸耸肩,表示也在情理之中,似乎也没有感到如何沮丧。在她看来,民主选举的结果,当然是代表多数人的意愿,魁人党此次惨败,也证明“魁独”并不是很有市场,她也只能平静接受。
她说,她那曾经狂热支持“魁独”的父亲,在1995年公投失利时洒下热泪,去和朋友买醉,而在这次,看到电视里马华的下台,也只不过嘟哝了几句罢了。
姑娘倒是承认,“魁独”的激情正在退散。目前人们在乎的,越来越多的是蒙特利尔乃至魁省的经济社会问题。在很多“魁瓜”看来,“第三条道路”也许更值得推崇,就是魁北克只是嚷嚷着要独立,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使得联邦好生安抚,给予各种照顾,大家满意,也就不闹了。有时说到激动处,姑娘不禁连连感慨,“c'est la vie”(法语,字面意思“这就是生活”,常表达对生活无奈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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